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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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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給自己的人生劃分幾個階段,那麽方舟大概會把自己目前的生命劃分成三段。

第一階段,一歲到三歲。那是他對這塵世記憶最陌生的階段。因著他的出生,父親和母親雙雙失去了公職工作,但因為父親之前就已經有了經商的念頭,此時正好下海,和其他兩個好友一起開了一家食品公司,名為“方海食品”。

母親則負責在家看孩子,成了一名全職太太,偶爾畫畫珠寶設計圖當做自己的愛好發展。這段時間,方舟和方唯一直都是被母親悉心照顧著的,可能這也是方舟對母愛感觸最深的一段時間。

第二階段,三歲到十七歲。父親的公司開始有了起色,事業蒸蒸日上;母親的珠寶設計圖被人賞識,開始到一家有名的珠寶公司做設計師。這段時間,除了年假的那段時間外,方舟和方唯幾乎整日整日見不到父母,爺爺奶奶成了他們在家裏唯一的陪伴。

第三階段,十七歲到二十歲。父親公司的一個合夥人迷上了賭博,挪用公款,甚至以父親的名義去借高利貸。

終於,這一切都在方舟高二的一天東窗事發,合夥人卷鋪蓋跑路,討債公司到方舟家裏去要錢,一群壯漢堵在門口拿著刀又吵又罵,甚至還推了奶奶,奶奶一個趔趄撞在聞聲出來的爺爺身上,後者順勢摔倒在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

後來醫生來診斷說是腦溢血,救不回來了。

這群討債的一看出了人命,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瞬間作鳥獸散,方父方母報了警,無論如何要把那群小流氓抓回來問罪。

雖然家裏人都說,爺爺摔倒這件事不能怪奶奶,只能說是時也,命也。

但跟爺爺伉儷情深一輩子的奶奶還是病了,她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虛弱下去,沒過兩天就病入膏肓。

臨走的時候奶奶老淚縱橫的,嘴裏嘟囔著:“我放心不下他啊,那個老頭子被我慣壞了,一輩子不會洗衣做飯的,我不能丟下他不管啊......對不起啊小舟小唯,奶奶等不到抱重孫子的那天了。”

原本在外地上學的方唯一聽說家裏的變故立刻買了最近的飛機票往家趕,結果還是只來得及見到奶奶最後一面。

小姑娘趴在奶奶床前哭得撕心裂肺的,父親母親也是抱著哭成一團。只有方舟沒有哭,他一下子就癱倒在地上,雙手抱著頭,覺得自己在做夢。

後來,方父一改曾經的儒商作風,行事變得狠辣異常,硬生生把那些高利貸和翻騰的小鬼給壓下去,還把曾經的合夥人除了名,接著開始進行一系列的改革,對著公司開始大清洗,手段之鐵血冷酷讓許多老員工都心生忐忑。

後來,方舟回到學校。他遲遲走不出爺爺奶奶離世的陰影,開始發呆,神游,戀愛,任由自己的情感泛濫,卻實際誰都不關心,終於傷透了曾經最關心他的幾個人的心,生了一場大病,連高考都耽誤了。

方舟本來以為,這就已經是生活最殘酷的磨礪了,然而等他出院後才發現,原來更殘酷的還在後面等著他。

父親的鐵血政策終於觸及到了公司某些小集團的利益,各種問題層出不窮,原本在R城赫赫有名數一數二的“方海食品”一夕之間風雨飄搖,就在這個檔口,有人匿名舉報父親參與洗錢。

父親被關了起來,母親為家裏的事情四處奔走,沒過幾天就受不了這麽大的壓力,大病一場。各種討債的又像雨後春筍一樣冒了出來,整天堵在家門口要錢。

那段時間,方舟覺得自己的記憶都只剩下黑白灰的顏色,每一天都壓抑得恨不得當場自殺,憤怒、嘶吼、打罵、求饒都沒有絲毫的用處,永遠抵不過一句冷冰冰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警報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這些人都像打游擊戰一樣,警車一來就跑,一走就來。

那段時間,方舟沮喪過、崩潰過,天天被一群討債的堵在門口,導致他每次去上學時,不是被扯掉了包就是被撕壞了試卷,或者頂著一頭爛菜葉子和臭雞蛋出了門去。每次到教室的時候,面對一群正在高三緊張焦慮的陌生面孔,方舟只覺得這世界上竟無自己的容身之處。

於是,突然有一天,當他再次換上校服出打開房門的時候,面對門口那一群兇神惡煞的魔鬼,方舟做了個舉動。

他側過身,對著那群魔鬼做了個“請”的手勢。

方母傻了,魔鬼們楞住了。

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方舟淺笑著開了口,依舊是那種溫潤儒雅的笑意,他說:“你們也是替人辦事的,拿錢消災,整夜整夜守在這裏辛苦了,想請你們吃頓早飯。”

魔鬼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動。

一身校服的方舟立在門口,笑容溫和道:“屋裏就我們孤兒寡母的,你們一群大男人有什麽好擔心的——進來吧,我也想和你們談一談還錢的事情。”

後來,被方舟準備的加了料的飯菜弄倒了的一屋子壯漢就這麽被上門的警察帶走了。

警察是跟著方唯一起過來的。方家出事的消息,在外地上學的方唯原本是不知道的,是方舟打電話給她,讓她趕緊回來幫忙。

方唯幾天前就已經回到了R城,但她卻沒有立馬回家,而是在外圍替方舟準備東西,直到那一天,裏應外合,直接帶警察上門去把那群壯漢一勞永逸地解決掉。

後來方唯問方舟:“你怎麽敢放人進門?”

方舟說:“你看那些人,天天守在咱家門口,除了又叫又罵兇狠惡煞以外,從來沒有真正動過我和母親,甚至我每天上學時,他們除了罵我幾句,朝我吐幾口唾沫,扔我的書包,拿爛葉子砸我以外,都沒有真正動手打過我——他們太手下留情了。”

方唯聽著他輕描淡寫地描述,心裏難受壞了——

弟弟這些天到底都受了多少委屈,才會管他經歷過的這些叫做“手下留情”?

接下來的時間,方舟直接休學了。他和姐姐一起打電話聯系了很多跟父親有過來往的人,一大半的人都不接電話,只有小半部分接了,而真正選擇去幫助他們的,只有寥寥幾個。

其中,有兩個做法律工作的。

一個名叫張雲明,是個律師。他是方父的老朋友,五年前去了隔壁省的K市,因為工作繁忙,和方父漸漸就斷了聯系,所以不知道方家最近發生的事情。在接到方舟的求助電話後,張雲明二話不說拎包就來。其實他手頭現在還有五個案子沒有解決,忙得也是焦頭爛額,但這位不管,說好友有難,再忙也得過來幫幫忙啊。

另一個名叫李子華,是方父單位的法律顧問。出事後還繼續留在方海處理各種法律問題,接到方舟電話的時候以為是公司打來的,上來就一句:“老戴你別急,老方的案子還在查,我覺得他是無辜的。”

後來,依靠著這幾位願意為方家奔走的朋友的幫助,加上方舟幾人的努力,方父的案子調查清楚,方父被無罪釋放。

那個匿名舉報的人也被找出來了,竟然是李子華。

被抓的時候,李子華剛開始歇斯底裏地喊叫,不停地罵方舟,反反覆覆就一句話:“我他媽那麽幫著你,到頭來你卻親手把我送進了看守所,方舟你好狠的心!”

對此,方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張雲明問他:“怎麽會想到李子華有問題?”

他身為一個工作多年的律師,當然可以很快地察覺到種種事件背後的蹊蹺,但方舟不過是個才成年不久的孩子,能展現出這樣的洞察力讓他倍感吃驚。

方舟說:“因為那群大漢被抓走後,就再沒有人上門來要過錢了啊。”

如果真的是討債公司派來的人,他們的手段未免也太溫和了,後續力量未免也太不足了,而且對金錢的執念也未免太淺薄了。

除了天天嚷嚷著“欠債還錢”,面對方家一屋子的寶貝,不砸不搶,甚至對方父以前的朋友到學校裏偷偷接濟方舟、給他塞錢這種事情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不排除他們是真的不知道這種情況存在。

他們對方舟看得很松,甚至不擔心他出去上學,但如果方母意圖聯系外界或者出門去,這群人會瘋了一樣的上去辱罵她,甚至拿棍子嚇唬她。

換言之,方舟覺得,這群人的目的根本不是要錢,而是“監視”和“軟禁”。

那為什麽後來沒有人再來這麽做了呢?

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那個隱藏起來的主謀已經混到他們身邊,甚至已經可以參與事情的發展了,只有這樣,他才不必再去找別的什麽人通過旁敲側擊的手段控制方家,因為他自己的存在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從一開始,對於那些向他提供幫助的人,方舟一個都沒有信任過。

雖然他沒有解釋那麽多,張雲明卻全都聽懂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為這個孩子展現出來的深刻的洞察力和深沈成熟的心智而感到心驚,甚至覺得這個高中都沒畢業的少年有點可怕。

李子華開始求饒,一遍又一遍說我也沒有辦法,如果我不這麽做他們就會把我造假的事情說出去,我就沒有錢了,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方唯直接朝他啐了一口:“所以你就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誣陷我父親了嗎?”

李子華隔著玻璃下意識閉眼,好像真的被方唯噴了一臉的唾沫星一樣。

半晌,他才說:“我母親病了,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

方舟在旁邊看著他,笑容是溫和的,眸光卻是冷的。

李子華突然註意到了他的目光,大叫:“小舟!小舟!我是你李叔叔啊!我小時候還抱過你!我也有難處!我也是被逼的!我幫過你,現在你也幫幫我!幫我向你爸爸求求情啊!”

回應他的是方唯的一句:“去你媽的!別煩我弟弟!”

李子華又開始發起了瘋:“你們一家子都是冷情冷性的!一家子都是狼心狗肺的!方舟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防過你!我甚至還去幫助你!可你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就給我下套!你好狠!瘋子!你個心機狗!”

方唯連忙去捂弟弟的耳朵。

方舟卻輕輕撥開了她的手,對著裏面的人平靜地說了一句:“那又怎樣?”

李子華突然不說話了,他就坐在那裏,氣得直喘粗氣,過了好久才說:“你才十九歲啊!你怎麽就這麽狠毒啊!”

方舟笑了,他說:“謝謝誇獎。”

從看守所裏出來的時候,方唯一直有些不安,她擔心方舟的心理狀態。

其實方父是不允許他再管這些事情的,但方舟說,他必須要來見見這個人,畢竟是他找到證據親手把人送進去的。他甚至不允許父親跟他一起來,因為在父親面前,李子華是絕對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放肆地罵他的。

父子二人僵持不下,最後還是方母提出來折中方案,讓方唯陪著方舟去見李子華。

兩個人沿著大路走了很久,方舟突然問:“李子華的母親在哪家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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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病房的玻璃外看著那個虛弱又蒼白的老人的時候,方舟久久都沒有說話。

方唯問他:“你會給李子華求情嗎?”

方舟反問:“你會嗎?”

方唯不知道怎麽說。

剛在看守所裏見到李子華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瘋了的,想到父親剛出來時那種憔悴而蒼老的模樣,方唯恨不得打死李子華,但見到李子華的母親時,她突然想到了去世的爺爺奶奶,有一絲心軟。

“他也有難處......”方唯說。

方舟唇角微勾:“犯了錯,就該受到懲罰。”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著方舟遠去的背影,有一瞬間,方唯幾乎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弟弟。

就像張雲明說的,方舟天生就適合吃律師這碗飯,因為他的理性比一般人更加深刻,而且極有主見,不易被動搖。

就好像他打辯論一樣,一旦被指定持方,無論他本身是多麽討厭自己的持方,無論對手說的多麽有道理,多麽得打動人心,無論他心中多麽讚同對手的觀點,他也會堅守著自己的陣營,冷靜而犀利地分析出每一句話的邏輯,找出其中的漏洞並予以反擊。

同樣的一句話,別人看到的是情感,產生的是共鳴;方舟看到的是邏輯,產生的是分析。

有一瞬間,方唯甚至覺得,方舟的骨子裏有種非常冷酷的東西,像寫在紙面上那些冰冷的條款一樣,刻板僵硬,不留情面。

然而快到家的時候,一直沈默的方舟突然說了一句:“周末,我們去給李家奶奶找個好一點的護工吧。”

方唯看向方舟,這個十九歲的少年坐在出租車上靜靜看向窗外,有一刻,他的眸子裏有種深沈的悲哀和無奈,但那種悲哀很快又被冷靜和理智取代,又恢覆到那種堅定而剛強的模樣。

方唯突然想到了一句話:法無情,人有情。

她這個弟弟,還真是個矛盾的結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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